歸來的陌生人
發(fā)表時間:2018-09-16用戶:文字君閱讀:2076
文 / 風(fēng)林海
歸來的陌生人
村口有兩顆老榆樹,兩棵樹的距離約有一米左右,奇怪的是,在離地面三米高的地方,兩棵樹開始交叉擁抱,樹葉和枝椏都長在了一起,枝繁葉茂,互相融合,不分你我。
老榆樹的軀干縱橫斑駁,枝干上還留有當(dāng)年打仗時子彈穿過的彈孔。每到春暖花開,老榆樹張開懷抱,綠意綻放枝頭,陽光穿過葉片,溫暖著黝黑的泥土。
鑫鑫食雜店就開在村口,緊挨著這兩棵老榆樹。
我年紀(jì)大了,干不動農(nóng)活了,孩子們也都出去打工,我開了這家食雜店,多多少少,還夠維持生計。
一天,村里駛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。小村偏遠(yuǎn),轎車極為罕見。
吳奶奶家里多了一位客人。
吳奶奶快到八十了,患有腦血栓,行動不便,出來進(jìn)去的,都要靠輪椅。
吳奶奶的丈夫去世多年,大兒子在城里打工,小兒子隨船出海,身邊只有女兒桂琴在照顧著。
吳奶奶的院子里種了一棵紫丁香,花兒開的時候,香氣濃郁,飄出院外。吳奶奶的很多時間,就是坐在輪椅上,看著丁香的葉子爬滿枝頭,看著花蕊一點點兒的綻放,看著殘花落地,葉入泥土。
有人猜測,吳奶奶家的客人是吳奶奶的親戚,可村里人都知道,吳奶奶是村里的老戶,從沒有聽說她有什么親戚,而且還是這么有來頭的親戚。
議論歸議論,吳奶奶破天荒地走出了家門。
確切地說,吳奶奶是坐在輪椅上,被人推出家門的。
推著吳奶奶的是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。
男人四方臉,寬額頭,花白的頭發(fā),眼睛炯炯有神,略微有些發(fā)胖。
吳奶奶坐在輪椅上,神態(tài)平靜安詳。
他們來到榆樹下,時而悄聲細(xì)語,時而盯著榆樹發(fā)呆,只是吳奶奶的臉色越來越紅潤,平日里異常干枯的眼神也有了光彩。
每天吃過早飯,男人就推著輪椅,開始接受陽光的沐浴,每次,兩人都要兩三個時辰才回去。
中午午睡后,輪椅又咿咿呀呀地推出來,男人很小心,不讓輪椅碰到門邊邊。
兩個人都不大說話,但他們的一個眼神,一個動作,對方卻都能明白。
吳奶奶癡癡地看著老榆樹,常??粗粗痛蚱鹆祟腥司湍闷鸫钤谧约罕凵系囊路o吳奶奶披上。男人的動作非常地輕,生怕驚醒了吳奶奶。
榆樹下有幾個長條凳,牢牢地釘在地上,日子久了,已經(jīng)油漆斑駁。
村里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,留守的老人侍候著不多的土地,閑暇時,就好往這榆樹下聚。偶爾,也有人弄塊兒紙殼,往屁股下一坐,或下棋,或甩甩撲克。
時間久了,男人也和大伙兒熟稔起來。
一天,榆樹下沒有旁人,吳奶奶枕著陽光,愜意地打著鼾聲。我遞給男人一支煙,和男人聊起來。
男人告訴我,他叫許澤,也是這村人。
我恍恍惚惚地記起,小時候,聽人說,我們村出了個將軍,槍法了得。當(dāng)年,他帶領(lǐng)著幾名戰(zhàn)士,被日本人包圍了,他的子彈百發(fā)百中,打死了一個日本小隊長,幾個人安全地突圍而去。老百姓都叫他神槍許。解放后聽說他當(dāng)了將軍,對,就叫許澤。
我神情激動:“你就是那個神槍許?”
他有些兒羞澀,“都是老黃歷了,還提那些干啥!”
我沒想到,這個滿頭白發(fā)普普通通的老人,竟是當(dāng)年那個叱咤風(fēng)云,令敵人聞風(fēng)喪膽的將軍。我肅然起敬。
可這許多年過去了,沒聽說將軍在這里有親人呢?
將軍慈祥和藹,他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彈煙灰,就打開了話匣子。
我有過一個心上人,她叫紫兒。
當(dāng)年,在地主周扒皮家里,我是長工,她是丫環(huán)。
紫兒命苦,她沒有親人,是從小被人賣到這里的。
紫兒漂亮,心地也好。
周扒皮苛待長工,我每天都吃不飽飯。
紫兒常常只吃一點點兒,把她的那份留出來,一個窩頭,或是一個紅薯,偷偷地包好,藏在這棵老榆樹的樹洞里。
這是我倆的秘密,沒有人知道。
本想著多攢點兒錢,好給紫兒贖身,我倆開開心心地過日子,可是禍起蕭墻。
一天晚上,周扒皮悄悄地溜進(jìn)了紫兒的房間。
我瞪著血紅的眼珠子,去和那個壞蛋拼命,可惜,我的柴刀沒有扎到他的要害,我被打得斷了氣,扔到了亂葬崗上。
他們以為我死了,可老天爺可憐我,我又活了過來。我要報仇,可我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,我踉踉蹌蹌,離開了這個地方,我投奔了抗聯(lián)。
解放后,我找到了紫兒。那個壞蛋把她玩弄后,把她嫁給了長工阿福,我找到紫兒的時候,紫兒已經(jīng)有了兩個孩子。
紫兒撲到我懷里,淚水濕透了我的衣襟。我顫抖著,心兒一陣絞痛。
我瘋狂地踹著大樹,樹葉四處飄落。
我走了,部隊才是我的家。后來,我娶了妻,她是部隊上的護(hù)士。
這一晃兒,幾十年都過去了,孩子們都成家立業(yè),我老了,妻子也去世了。
“那,吳奶奶就是紫兒?”
“是啊,她就是紫兒。我知道,她心里有我,我也沒有放下她,可造化弄人——”
“我就想看看她——”將軍的眼里閃著淚光。
一個秋天的午后,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了將軍。
將軍是回去治病的,將軍得了肺癌,是晚期。
一年后,吳奶奶家的小院。
紫丁香開得熱烈,香氣溢出墻外。
丁香樹下,一把輪椅,空空蕩蕩——